几个男人听说裴迹之的家事,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。
国公世子家长里短出了门,闹得人尽皆知,脸面尽失。
不由得挺起了脊梁,觉得自己胜了裴迹之几分。
裴迹之冷哼一声,也不管男女老少,通通骂一遍,“我夫人德才兼备,倒有一群长舌妇,在这里嚼舌根。”
李氏和妇人们听此一言,纷纷掉了脸,“裴郎中那夫人当年恶名满京,又不是我们传的。不知修得是什么德什么才,修出这样一个女子来。”
王采钧面色不善,挥了挥袍,“好了,今日之事。终归是因王某而起,各位远道来相送王某,无端引起口舌之争。王某先跟诸位赔个不是。就到此为止吧,别再为难裴郎中了。”
沈亦谣朝着那工秀丽狠狠龇了个牙,真能装的。
好重的茶味。
“慢着。”裴迹之沉着脸,负手高声喝道,“今日我们论的是这诗究竟是不是王校书所作,王校书跑了这可怎么论?”
王采钧衣袖一甩,竟负气一般背着手就要往外走,“既然裴郎中说此诗是尊夫人所作,那就让与尊夫人吧!”
真真不要脸!
沈亦谣龇牙咧嘴地就要冲出去,想着狠狠打那王采钧一砖头,却被红绳绊住了手。
李率也站出来,脸上有几分得意,“王校书不计较,我倒要替他分说一二了。此乃中榜题名的才子宝地,若一个无德女子的诗都可立在这供人瞻仰,岂不是真叫天下读书人颜面扫地了?”
言下之意,竟是说这诗若真是沈亦谣所作,这诗文就不配立于此处,要将这碑扫地出门了。
沈亦谣顿觉耳边吵吵嚷嚷,当年受人非议的烦躁感又拥堵上了心头。
女子诗作向来鲜少流传出闺阁,史书中曾记一位卢氏女曾在驿馆中题壁,还自题序告罪,让后人览之者,毋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。题序告罪的文字被后人摘录,诗词却散佚了。
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中曾记过一则士族女被逼嫁鹿姓仆从的故事,女子在生下孩子后第三天便被丈夫逼着走上行路,士族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题诗自述其苦。即便沈括留下了这则女子沉痛的故事,仍然没有记载女子留下的诗词。
女子存在过的痕迹,被后人悉数抹杀,他们要她的贞烈、要她的美谈,却不要她们最真实的情感笔墨。
当年若不是沈亦谣在这题壁中没有留下姓名,也许压根不会被选入碑刻之中。
裴迹之忽地收紧手中红绳,将沈亦谣猛地拽到他身边,朝着楼下横眉冷对,“我夫人德行贵重得很,不劳你们忧心。总之是有人寒窗苦读十余载,不如一女子妙手偶得信笔一挥。今日有人冒名顶替,你们的颜面是该扫地,一则技不如人,二则厚颜无耻。这么厚的脸皮,定能将这七层宝塔扫得干干净净。”
李率气得胡子发抖,“你既然非说这诗是你夫人所作,那你便拿出证据来!”
裴迹之轻轻敲着栏杆,“这诗中首联,‘萧骚落帽风’,作何解啊王校书?”
王采钧冷哼一声,“此典取自《晋书·孟嘉传》,抒登高时节愁饮怀古之意。如何?满意了吗裴郎中?”
“呵。”裴迹之扬起下巴,“那这下联,’隐隐远山皱”,怎么解呢?”
“此处反用‘远山无皱’的典故,抒伤怀之意。”
裴迹之努了努嘴,噗嗤笑了一声。没说话。
王采钧反倒因这声笑恼了,“你笑什么!”
“我笑你穿凿附会。”裴迹之双臂压在栏杆上,懒懒散散地说,“萧骚落帽风,是因为我夫人当时登高时带着幂篱。大风吹落了她的帽子。不知王校书的幞头如何被大风吹落啊?隐隐远山皱,是因为她隔着纱罗,皱起了眉毛。”
说着低头碎碎念了一句,“啧,真可爱。”又翻着白眼,勾着唇朝王采钧蔑笑,“难不成王校书也修了个远山眉不成?”
沈亦谣因裴迹之此言心动神摇,五内俱颤,脑袋一阵阵发蒙,愣在原地。
他仅凭这两句诗就猜到了她当时情境?
还是他看到了?
王采钧脸色乍红乍绿,甚是好看,“口说无凭,焉知你不是在穿凿附会!将此事安插在你夫人身上。”
裴迹之见王采钧仍不服气,冷哼一声,“那这颔联中的‘长笑破楚愁’,难不成也是王校书亲历?这楚愁是因我夫人从楚地远嫁而来,重阳登高思念父母所感。王校书沥阳人士,哪儿来的楚愁啊?”
王采钧一时语塞,众人见情形不对,面面相觑,各自交换了颜色,又看这两人谁也惹不起,鸦雀无声。
一人面色和善,瞧见此事闹得不好看,出来说和道,“此诗属引经据典,又因时制宜,无论是何人所做,都甚妙啊。”
李率却铁青着脸,“那若依你此言,这颈联中的‘醉卧碧沟头’,也是你夫人亲历了?若真是这样,我看那不修女德的传言倒有几分真切了!”
裴迹之拍栏杆而起,“我夫人不过说些大话给自己壮壮豪气罢了,何况她爱卧哪儿卧哪儿!许男儿写诗醉卧花间、醉卧美人膝,不许女儿在自家小河边倚河小憩?”冷哼一声,“诸位无才庸碌便罢了,才不能及便开始污人清誉,真是读得一手好圣贤书,修得一手好女德啊。”
李氏斜斜看着自己夫君,不可置信地瞪起了眼,见王采钧有露怯之意,也明白了此诗非他所出。正了正色,朝裴迹之道,“既如此,也只能证明此诗乃女人所作,你用什么证明是那沈氏所作?”
她原想着沈氏已亡,裴迹之今日又在此地同众人斗嘴,想必此诗应该没有手稿。若有手稿,早就拿出来了。
怎么也要为王采钧扳回一城。
谁知裴迹之眸光一闪,合掌笑道,“我夫人的字迹,画成灰我都认得出来。”
李氏冷笑一声,果如她所料,此诗没有手稿,“字迹何等容易模仿,且天下习颜体之人何其多。只是字迹相似,如何能称此诗是你夫人所作?”
见裴迹之半天不说话,便以为此局稳了,便和众人笑道,“总之是看那沈氏已死,往自己身上贴金罢了。我们散了吧。”
谁知后面传来幽幽一声唤,“慢着。既然你们不服气,不如三日之后,于此地举行诗会如何?我将夫人遗作带予诸人共评,看我夫人究竟是如何德才兼备,诸位也可将历来诗作带来,若是有人自视才比我夫人的,也可一同比试。”
闻言,沈亦谣不禁一滞。
不是吧,裴迹之玩这么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