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秋是在帐子里醒来的。
耳旁的厮杀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淡去了,帐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得见柴火燃烧的噼啪作响。身上倒不觉有多难受,只是疲累犯懒得没有一丝力气,只想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,继续不管不顾地睡过去。
“醒了还装睡,怕我训你不成?”
榻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,只是仿佛带了几分隐隐的沙哑。沐秋下意识睁开了眼,便迎上了那一双熬得微微发红的眼睛,刚要开口说话,就被宋梓尘一把捂住了嘴:“先别说话——你咳了不少的血,先喝点水润润嗓子。”
沐秋被他按回了榻上,身上的不适终于渐渐泛了上来,喉间的干哑叫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。正要撑起身子,宋梓尘便已端了始终温着的蜂蜜水快步走了回来,小心地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:“来,慢点儿喝……”
沐秋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,温热的水流熨帖了干涩难忍的喉咙,仿佛叫他身上的不适也随之略略缓解。歇了一阵调理过气息,听着身后那人沉默的呼吸声,沐秋的眼里便带了些无奈清浅的笑意:“殿下——抱歉……”
“沐秋,你说话不算话。”
身子忽然被紧紧地揽住了,那个怀抱仿佛带着能将他揉进骨血的强劲力道,温热的气息重重打在了颈间,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无可奈何:“你不能这么欺负我——沐秋,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,一声不响地就自己跑去送死……你刚答应过我了要活下来,为什么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——难道那些话就都只是哄我的吗?”
“殿下……”
沐秋被他勒得几乎喘不上气,苦笑着轻轻推了那个已渐宽厚的胸膛两下,无奈地轻叹了口气:“我不是跑去送死……”
“还说不是,我到的时候那刀总共就离你不到半寸,难道你还会遁地不成!”
宋梓尘恶狠狠地应了一句,动作却显然要温柔得多,小心地扶着他靠在了软枕上,自己转身坐到了他的对面。抱着胳膊微挑了眉,俨然是在等着他给出个合理的解释。沐秋一时却也觉头痛不已,揉着额角哑然失笑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确实是我大意了——我本以为就算应付不来那些人的截杀,我也至少可以趁机往那毒烟里头跑,把那些人都给引进去。谁知想得倒是挺顺利,可那些死士的打法实在是太过罕见古怪,我还不曾遇上过这样的对手,一不留神就吃了个亏……”
“还吃了个亏——你差点就把自己给亏进去,我还一直觉着你比我心思缜密呢,看来咱们俩也是半斤对八两,谁都不比谁强多少。”
宋梓尘显然还没彻底消气,不由分说地瞪了他一眼。有心要晾这个不守信的家伙一阵子,自己却又先忍不住了,抬手轻轻抚上他臂上裹着纱布的伤口:“疼不疼……还难受么?”
“不了,殿下的药很有效。”
沐秋浅笑着摇了摇头,想起那时服了药后的情形,又不由好奇道:“那药仿佛与往日的不尽相同——殿下是哪里弄来的药,莫非寻到了药谷么?”
“我要是能找得到药谷,直接就带你去解毒去了,还用得着跟他们耗在这儿打这场破仗?”
宋梓尘撇了撇嘴,倒是半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不务正业,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。眼看着沐秋就又要开口念叨他不可任性,连忙赶在那人出声之前转开了话题:“其实是我去求了一个老太医—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致仕的,反正听说父皇登基的时候,他就已经告老还乡在家隐居了。说来也怪,他平日里从不随意开方抓药,那日我也不过是听人说了他的名头,想着总归去碰碰运气,可他一听说是要给你吃的,二话没说便拿了一瓶子药给我。只不过一瓶药就叫价一万两,实在是太黑心了些……”
“一万两?”沐秋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,止不住算了算自己吃的那一丸药又得值多少银子,“可是……殿下有那么多钱吗?”
“当然没有了——他说叫我分批还也可,过上几年再还也罢,总归要想办法还上就是了。”
宋梓尘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,望着沐秋俨然比往日好了些的气色,眼中便带了些许笑意:“我怕你不肯吃,就叫人把其中的三丸磨成了粉,偷偷加在你的点心里头。看来这药果然有用,若是换了从前——”
他话才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,心中止不住地一缩,背后就隐隐渗出了些冷汗。他本想说若是换了从前,这样一番鏖战沐秋只怕根本撑不下来,可今世他们却还没有过什么征战的经历,沐秋也是头一回这样在战场上拼杀,这话再说出来,只怕重活一世的事就定然要露馅了。
幸而沐秋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蹊跷,居然自动自觉地续上了他未尽的话头,笑着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道:“若是换了从前,只怕还不等殿下赶过来救命,我就得被那些死士给乱刀剁碎了。”
“不准胡说。”宋梓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,又不由想起了当时的情形。虽然沐秋现在还好好地坐在他面前,他的心中却仍觉后怕不已:“可也怪了……我见那些死士都奇怪得很,好像不知疼痛不知疲累似的,你打他他也不躲。这是哪家训出来的死士,莫非是只用一次打完就扔的吗?”
“殿下说得——倒也差不多……”
沐秋不由失笑,把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挪开,思索片刻才又道:“那些人是密宗流的死士,用毒药辅以秘术来操控人的心神,叫人丧失一切感情心智,只知一味听命。虽然担负不得大任,但用在这种情形下,却要比寻常死士难对付得多。”
“果然是他会干出来的事,无论到什么时候想得都还是怎么叫人更听话,怎么叫人彻底为他所用。”
宋梓尘的眼中不由带了些许寒意,语气也略略沉了下来:“说真的——我以为我已将他想得足够冷血了,可我实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他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对着你下死手……既然要我的命,何不直接冲着我来呢?”
“他暂时还不能对着殿下直接下死手,一来殿下身上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,二来我们毕竟尚在国中,殿下又是一军统帅,一旦出了意外,皇上必然震怒。天威震荡之下,未必就查不出丝毫的线索,会将他牵连其中。”
沐秋轻轻摇了摇头,思索着缓声开口:“我原本担心的是他会派人假作山贼或流民,将殿下与队伍冲散,趁机弄伤殿下,再用毒胁迫控制——只是入谷前我才想明白,相比于上来直接对着殿下下手,先除掉我再论其他,仿佛反倒是更容易实现些……”
“我明白了……”
宋梓尘不由苦笑,无奈地摇了摇头,用力地揉着自己的额角——他居然从不曾想到过这一点,自己之所以能无知无觉却还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,有一大半的功劳怕是都要归功于沐秋。若不是那人不由分说地护着自己,甚至不惜以身试毒夜夜值守,只怕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稀里糊涂地中了宋梓轩的招,被他牢牢地抓在手心挣脱不得。要对付自己,沐秋就一定会出手拦阻,可如果先对付的是沐秋,那人一向不大注重自身安危,却反而未必会有那么大的动力去自保……
“殿下,也不要想太多了……这一次确实是我有些大意,多少高估了自己的状况,才会不慎着了他们的道。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——好歹也应了殿下要好好活下去,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违约才是。”
望着他眼中变幻不定的光芒,沐秋便不由浅笑,安抚地轻轻握了他的腕子,认真地保证了一句。望着那双温润依旧的眸子,宋梓尘的心中便止不住的泛起了些酸楚黯然,极轻声地应了一句,又用力地反握住了他的手:“沐秋,你都不知道——我看着你倒下去的时候,可真是吓坏了,感觉天都塌了下来一样……”
“那殿下可确实是掩饰得不错——当时连我都没能看出来,只觉着殿下实在可靠之至,一见到了殿下,就觉什么都不用管了似的。”
沐秋不由浅笑,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臂,温声应了一句——他这话却并非是虚言,那时的宋梓尘简直如神兵天降一般,指挥若定气势沉稳,竟叫人不由便心生信赖,仿佛当真只要有那人在便什么都不要紧了。
他还是头一次生出过过这样的念头,连自己都觉讶异不已,顿了片刻才又浅笑道:“殿下近来实在长进不少——若是再这么下去,怕是要不了多久,便也不再需要我处处护持左右了……”
“少来这一套——我可和你说,你别想就这么扔下我不管。要是你不在了,我当场就能扔下大军杀回京城,直接一刀砍了宋梓轩报仇去。”
听着他的话音不对,宋梓尘忙及时开口打断,又惩罚似的地用力捏了两下那只微凉的手:“你是答应了我要一直好好守着我的——既然答应了就得守信,这可是你教过我的事。再说了,我面上装得淡定,你就当我真不害怕呢?我下了马回营腿肚子都一直在打颤,你知不知道,那时候要是慢上几息的功夫,你现在就真不一定是几块了……”